书生(第一章)
第一章
2016年夏。
A市的夏一向热得让人烦闷,晁声从街上一家麻辣烫店里走出来,手里拎着一瓶冰镇可乐,信步向东走了几百米,在一栋碧瓦朱甍的仿古建筑门口停下,抬头,绿底的牌匾上三个竖排的大金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。
承薪社。
晁声已经两年半没有回过A市了,承薪社这个自高中便爱上的地方更是整整三年没有踏入。
三年时间,曾经受人影响每月必来的小戏楼终于走红,各地专门来听相声听书的人络绎不绝,一票难求。穿过人海终于挤进场内的晁声找到座位,正要俯身坐下,随意往旁边一瞥,随即浑身像被击中了一般,僵硬地站直,微微垂头,“师…季老师。”
一坐一站,晁声清楚地看到了季书的一连串反应,飞快地点着手机屏幕的手一顿,继而皱了皱眉——似乎有些厌恶的模样,闭眼整理好表情抬头十分客套地应了一声,立即又低下头去摆弄手机。
明知道季书没有在看到他的时候一走了之已然算是惊喜,咽喉却仍然苦得像吞了穿心莲,眼眶肿胀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,仰头闭眼忍下去,僵硬地坐下,恰好开场。
开场是承薪社一位元老级的角唱了一段太平歌词,《老虎学艺》
老先生唱腔极好,但一开口晁声便有些坐不住,时不时地瞟季书一眼,直到唱到结尾一句“从此后师父教徒弟留后手,怕只怕小人过河他就要拆桥”,晁声紧张到极点,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注意着季书的反应,见季书只是面色如常的鼓掌叫好,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,松了一口气却又没来由地难过。
一直到结束,晁声都觉得自己白买了一张票,连现在已经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对角儿上台的时候,晁声的眼神都没被那量活的光头吸引走。晁声一直在想,结束后该说些什么。
总该寒暄一下的。
可现如今,他和季书之间,还有几句能说的话?
季老师,您慢走。
太像服务员。
季老师,我先走了。
散场之后谁都得走,哪有什么先后。
季老师,您也来听相声?
晁声简直想打自己一巴掌,不听相声在这儿坐了这么久,他季书是在参禅吗?
直到散场,晁声终于憋出一句合适的话,鼓足勇气抬起头,却只看到季书一个背影。季书低头往外走,手里拿着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飞舞着,似乎在和谁聊天——几个小时,没有看晁声一眼,哪怕一眼。
晁声自嘲地笑了笑,忍着酸涩从另一条通道离开。
他只是想说,季老师,别来无恙。
承薪社离晁声家算不得近,没有直达的地铁,坐66路公交11站的路程,还得再走四百米。
家里仍旧没有人,冷门冷窗。
晁声的父亲是个海军军官,常年在部队,母亲更是忙碌,从晁声初二那年就整天天南海北地飞,只有每月银行卡里多出来的一笔钱告诉晁声他不是孤儿,也只有每年过年的那几天这栋房子才可以被叫做家。
接一杯热水,卧室落地窗前晁声的身影愈显落寞。
盛夏,A市的盛夏,流金砾石火伞高张。这些年的事一浪一浪卷上心头,初见季书之后自己如何死缠烂打,认下师徒后季书如何悉心教导待他如亲生,自己带着一身光环毕业后如何…忘恩负义。一点一滴,每一件事都仿佛在揭开结好痂的伤疤,晁声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夏日的冰凉和阴郁。
时隔两年半,他当然想过再回A市免不了会遇到季书,也做好了被当做陌生人的准备,可是季书的冷漠仍然狠狠地扎了他一刀。
晁声端起手边的水杯喝得一滴不剩,这才静下心把自己从那段痛苦中挣出来,狠狠地闭上眼睛,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,还没到不可补救的地步,不是吗?
层云密布之间还是留有一丝缝隙,季书对他终究只是厌恶而没有视他为仇,他铸下的大错还可以弥补,只要季书给他个机会。
打定主意,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走进卧室,打在皮肤上的水还有些烫,晁声更是清醒不少。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拿起手机,他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季书还留着哪个,索性打开微信,打了一大段又一个一个字地删掉,最后发过去的只有极简短的一句话。
“今晚可以请您喝个茶吗?我是晁声。”
发过去又猛然想起,季书不爱喝茶。晁声懊恼地拍了拍脑袋,正准备撤回,对话框里多了一条消息,“时间 地点。”
竟应了?
晁声不可遏制地惊了一惊,赶紧回消息,“江山公园鸿渐茶社,时间看您方便。”
两三分钟,手机震了一震,锁屏弹出一条消息,“六点半。”
晁声腾地站起来,手指哆哆嗦嗦地按着键盘,一个“是”字硬是打了三次才发出去。
六点二十五,晁声看着路上堵成一条长龙的车皱眉,怎么偏偏就打车出来!
“师傅,五分钟能到吗?”
司机悠闲地靠着靠背,“五分钟?开玩笑呢?你看看这条路堵的,你要是能把我这车变成飞机嘿,五分钟倒是保不齐能到。”
“我上哪儿给您弄飞机去…”晁声看了看表,又过去一分钟,“我现在下车行吗?”
“赶时间?”
“嗯,赶。”
司机师傅抻着脖子看了看,十分豪气地挥手,晁声扔下车费下车拔腿冲刺。
江山公园门口养了几只丹顶鹤,六点多的时候会一同伸着脖子长鸣,滢河横贯公园,鸿渐茶社就建在河边。
晁声到的时候,季书已经点了一壶茶坐了许久,轻飘飘地瞟晁声一眼,“约别人自己迟到?”
“堵车…”晁声喘了两口气,“我错了。”
季书没有追究,示意晁声坐,拎起茶壶,“杯子。”
晁声赶紧又站起来,伸手,“我来吧。”
季书抬眼,晁声轻声道:“再怎么说,您是我老师,没有给学生倒水的道理。”
水壶到了晁声手上,季书抽一张纸巾擦手,语气淡淡的,“本来该你点的,但是枯坐的时间太久,我就先点了。六安瓜片,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惯,不喜欢就……”
“师父。”晁声打断,拎着茶壶的手微微颤着,“您别这样,您点什么我喝什么。”
季书忽然认真地看他一眼,十分轻松地笑,“你才是没必要这样。”
晁声垂眸,没说话。
“最近在做什么?”季书双手交叉随意放在桌边。
晁声不安地动了动,声如蚊呐,“准备…保研了。”
“看来成绩不错。”
“大一下学期…把社团都退了。”
“是么。”季书一笑,带着些许嘲讽,不过一瞬便收敛了,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“师…”
季书没有给晁声说完的机会,起身,“我要回了,账已经付过,你可以再坐一会儿。”
“我送您。”晁声急急地站起来。
“不必。你回了正路,我无论是做师父还是做老师的责任也就都尽到了,以后,你与我之间也不需要再有什么牵扯。”
“师父,我……”
“晁声,”今天重逢以来季书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,平常地像叫一个毫无关联的人,“你也不希望跟我有什么牵扯,不是吗?”